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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4章 第三個春天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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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4章 第三個春天(1)

那之後的第三個春天,江城東山“雁”的第二期工程竣工。

這次的開發區域延續了第一期“雁”的風格,依舊與山水相偕,區域拓展到了東山山頂,地勢高了不少,房屋也更加繾綣寬闊,總體上比第一期更醒目,設計師的名字是舒澄澄。

竣工儀式那天,舒澄澄沒有去。

這位新晉的明星設計師從不參與作品竣工的慶祝活動。並不是故作姿態,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不愛逢迎,不愛攀附,為人和長相一樣清淡桀驁。雖然以前並非如此,但那畢竟是以前。

曾經有人把她滿身粉飾刮回原型,像顆真正的星辰那樣,天生堅硬的質地終於嶄露頭角。

舒澄澄為“雁”忙了一陣子,一直沒顧上給家裏的狗洗澡,狗都臭了,竣工這天,她開車帶狗去寵物店。

把狗送進店裏,舒澄澄坐在門口臺階上吹春風,李箬衡給她打來電話,“真不來?”

“嗯。”

“有男大學生,來看看。”

“不。”

舒澄澄一到竣工的日子就心情不好,站在人聲鼎沸中,她總忍不住回頭看,總覺得應該是兩個人站在這裏。

那年冬天,祝衡的阿喀琉斯號送舒澄澄到海參崴,李箬衡和聞安得在港口接到了她。長途航行中,舒澄澄腦震蕩和胃炎一起發作,沒怎麽睡過覺,人瘦脫了相,下船時他們幾乎沒認出來她,她抱著一頂帽子徑直飛身跳下船,飛奔到碼頭上的售票處,拉住一個做外貿的東北人,“捷裏別爾卡。”

東北人做翻譯,替她問售票員買票,售票員搖頭:“捷裏別爾卡?早荒廢了,沒有船去那裏。”

“摩爾曼斯克。”

東北人又替她問,售票員給她出示去摩爾曼斯克港的船票價格,她掏了一遍口袋,朝李箬衡伸出手,“……錢。師兄,借我點錢。我得去找霍止。我得去找他。他是不是死了?……我得去找霍止。”

李箬衡張開手臂,把她抱在懷裏。

霍止沒有死。用一臺車、一把匕首、一支手槍,借助地形、障礙物和視野盲區,霍止把阿列克謝和他埋伏的同夥調下石崖、引向碼頭,隨後居民自治會趕到了現場,闖入捷裏別爾卡制造禍端的匪徒最終一死一傷。霍止自己也受了一些傷,其中一顆子彈鉆過左胸,位置十分兇險,如果不是阿列克謝在封路的情況下搞不到好獵槍,那顆準頭上佳的子彈很可能會炸碎他的心臟。

但霍止依舊沒有丟失血液裏弱肉強食的本能,只要在空氣中抓到一絲有利因素,棋局就能轉瞬傾覆。

幹掉雇傭兵保住性命只是他的目標之一,他要的真正的結果遠在小鎮之外。

這場雪天裏的槍擊事件經由互聯網傳向外界,所有人都察覺到了這事的詭異之處:那堆經濟犯罪剛剛爆雷,傳聞中,霍止正在蘇黎世閉門不出,不見警方和政府部門、拒絕接受調查,可是他分明在北冰洋。霍川櫻的謊言不攻自破了,董事會群龍無首,變成了一團亂麻。

霍山柳跟霍止在電話裏談了半個鐘頭,終於決定醒過來,陪同霍止選出來的可以主持大局的管理人員回到公司。

有霍家最正常的人出面坐鎮,董事會火速做出了選擇取舍,曾經為霍川櫻掩蓋事件真相的高層們借機放出了證據,霍川櫻栽贓到霍止頭上的那些罪證,又一條條都回到了她自己頭上,還多了一條買兇殺人的罪名。

她的好夢比前人都要短暫。

阿喀琉斯號離港後的第三天,捷裏別爾卡的雪停了。次日,道路被打通,警方抵達小鎮,帶走霍止。

隨後是漫長反覆的治療,還有消磨意志的調查質詢。

雇傭兵窮兇極惡,霍止沒有防衛過當的問題,但在霍川櫻的每一條罪狀裏他都算不上清白,如果霍川櫻是縱火者,那他就是觀火不語的同謀,將近三年的刑期,不長也不短。

這位曾經以孤高清白聞名於世的明星建築師迎來這樣的醜陋結局,外界一時嘩然。

輿論甚囂塵上了足足半年之久,最後世界終於把他忘了。

像他早就想要的那樣,從所有人的眼睛裏徹底消失,結束這場從一九三零開始埋下伏筆的荒謬命運。

霍山柳、江城、舒澄澄、千秋,所有彎曲傾斜的秩序都被一只無形的手撥正,轉回到平衡點。

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。

舒澄澄配合了所有調查。她一直沒有見到霍止。

在上船前她緊緊抓著霍止,說會恨他一輩子,但實際上沒有,至少開頭的那一年,她一直記著在船上時祝衡說的話。

那時候舒澄澄醒了,竭力爬起來沖上船尾甲板,可是看到眼前的景象,她想說的話和想做的事都變成了一陣沈默。

大船穩穩行駛在巴倫支海的邊緣,極夜在天,冰海無垠,離陸地已經不知道有多遠。

她額頭被槍托砸破了,在發高燒,船員們想讓她回去,舒澄澄緊緊貼著欄桿,怔怔望著陸地方向,渾若未聞。

祝衡說:“讓她降降溫。”

船員們走了,祝衡又說:“我有責任,如果再早五分鐘開船就好了。”

舒澄澄突然使勁按了一下額頭上的傷口,疼得一激靈,不是做夢,全是真的。就晚了五分鐘,她就把霍止弄丟了,還有,霍止本來就要扔下她。

霍止和她都是這樣,因為心裏太在意,所以從來都只對彼此苛刻。她責怪霍止,不責怪別人。

“那天你們來找我,要上我的船,我不喜歡你們,不想答應,”祝衡突然提起那天的事,“但他回來,跟我說了些別的。”

“嗯,他把手表給你了,讓你相信他有錢。”舒澄澄說話像做夢。

“是的,手表,”祝衡翻動手腕,看看那塊表,“人民幣兩百多萬,值錢,但是隨便一個騙子都拿得出來像樣的東西,我還是不信他。我同意你們上船,是因為你。”

在被祝衡送客的那個晚上,舒澄澄在欄桿邊看雪,霍止回到祝衡的辦公室,向她陳述他兌現諾言的方式。

“你怕我們離開之後不給錢,那麽,我們分開下船。”

祝衡靠在椅子裏,轉著鋼筆,感覺看到了濫俗的偶像劇戲碼,心裏無感,“啊,分開下船,你自己留下,讓她先走?你只是想救她而已,那我把你留下,有什麽用?我把你扣兩天,不還是得把你放了?”

“不,我先走,她留下。”

大難臨頭各自飛,祝衡沒想到他是這種人,更加不喜歡。

霍止沒有解釋,示意她讓出鍵盤,“介意我借用一分鐘?”

他在電腦瀏覽器裏輸入千秋建築設計事務所的網頁地址,打開舒澄澄的頁面,她的作品那欄裏登載著“雁”的景觀、玻璃廠房和銀杏樹、還有雁心的內外全景,再往下翻,是她之前設計的建築作品,以及獲獎的履歷,還有她的照片。

祝衡沒想到,那個看起來像騙子的姑娘竟然在工作上有名有姓的。

她退出官網搜新聞、搜社交媒體,仔細核對,舒澄澄的確是個年輕建築師,名聲還不響亮,但是祝衡不瞎,有這樣的才華,她的名字遲早會響亮。

霍止深深望一眼屏幕上的舒澄澄。

李箬衡給她挑的照片很青澀,拍攝時間應該是千秋剛開業的那個冬天,辦公室雜亂無章,圖紙亂堆,燈光是陳舊明亮的昏黃色,舒澄澄披著件大棉襖,正伏在地上裝模型,一縷頭發搭在電暖器上,發梢都燎焦了,但她完全沒註意,嘴裏叼著鉛筆,玩得正高興,被人叫到名字,她驀然擡頭,鏡頭定格的一瞬間,舒澄澄眉眼中滿是投入的赤忱,沒做偽裝,是她自己。

那是她最高興的時候。熱愛的建築正握在手中,才華也正在胸腔裏發酵,她籌謀著有朝一日贏過他,尚且不知道他的虛偽將會帶她脫軌。

霍止看著照片上舒澄澄幹凈的眼睛,輕輕按下鼠標左鍵,關掉網頁,“她比投資更值錢,任何一個有頭腦的人都不會拋下她不管,你說呢?”

祝衡頷首,霍止跟她握手確認,“謝謝,那就這麽辦。我先下船,我去弄錢,你收到錢,讓她離開。”

“我要的不是小數目,你去哪弄?”

霍止直起身,柔軟的頭發被風吹亂,“我有場仗要打,如果我贏了,能把欠她的東西還給她,至於錢,你要多少都有。”

夜裏的巴倫支海上氣候惡劣,船頭掀來一股狂風,舒澄澄額頭上的傷口被風潑得劇痛,她匪夷所思,聲音發抖,想要質問祝衡,“因為我?我值錢?……你根本……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誰。”

不管他是誰,都已經留在岸上了。祝衡把帽子扣在舒澄澄頭上,換了個話題。

“我丈夫快死的那陣子,這艘船正要下水。‘阿喀琉斯’是我和他一起造的,我們都喜歡它,把船當女兒,可那時候我跟你想的一樣,我不在乎這船了,我要陪著他,可是他不要。他送我上船,說看女兒成人,比我陪著他開心。”

祝衡撫摸欄桿,珍之重之,“他替我選了船,那這船就不只是我自己的。”

下船以後,祝衡這話一直在舒澄澄腦子裏存著,偶爾開會時她懶得吵了,不想讓別人覺得這個建築師難纏難伺候,打算像以前一樣打個圓場混過去,得過且過算了,每到這時候她耳朵裏就會鉆出這句話。

她的建築也不是她自己的。

然後她去弄杯咖啡,回來接著吵,她認準的東西,寸土都不能讓。

像霍止教過她的,要做出真正的好東西,就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標準在哪裏。

結果是喜人的,千秋不再依賴哪一個特定的客戶,小林和新人也可以獨當一面了,舒澄澄有了一些名氣,不是“小玫瑰”那樣的名氣,是真正值錢的、作為建築師的名氣。

第一年接近年末時,歐夏給舒澄澄做了專訪,結束時對她說:“以前你是落水狗的時候我沒得罪你,萬幸萬幸。你現在有當年霍老師的味道了。”

歐夏和霍止對於個人風格的想法很相似,她認為就算霍止根本不愛建築、就算霍止的創作方法只是嘩眾取寵,他的作品們依舊有內在的強烈共通,是由他自己的骨骼生發出的氣質,他始終在詰問神和命運,不卑不亢,也不屈從。

歐夏仍然崇拜霍止,江城博物館新館仍然是她最喜歡的地標。

舒澄澄不想擾人清夢,哪怕世界上只剩一個人依舊覺得他好,她都是感激的。她什麽都沒有說。

她和霍止始終像兩道相向而行態勢纏繞的體塊,永遠交叉相遇、錯過分離,永遠有一個跌落谷底,另一個意氣風發。

舒澄澄從歐夏的攝像機裏看回放,她的西裝款式簡單,頭發清爽,劉海剛好擋住額角側面那個極小極淡的疤。早上出門時本想戴點首飾,但是她已經好久沒像以前那樣張牙舞爪地打扮,除了一枚戒指,什麽首飾都沒找到。

采訪結束後,她回到家,又走進一樓的臥室,擦幹凈戒指上銀白的玫瑰花瓣和紅鉆石,放回床頭櫃。她從捷裏別爾卡回來的時候戒指就放在這裏,然後就一直放在這裏。

她一直都住在東山客 27 號。

怨恨是慢慢才開始滋生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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